作者：劉永

《紅樓夢》最為神奇之處就是主人公賈寶玉一出生，嘴里就含了一塊通靈寶玉。

西方諺語云：“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。”就是指出生在富貴之家的意思。這塊通靈寶玉就如同一把金鑰匙，象征著賈寶玉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孫身份。它實為《紅樓夢》的關鍵信物，千里伏線，貫穿全書首尾，緊密關聯著賈寶玉的命運。

在神話小說《西游記》中，孫悟空的“如意金箍棒”重達一萬三千五百斤，本是大禹治水時用來量海深海淺的定海神針。孫悟空平時將金箍棒變成繡花針大小，藏在耳內，臨敵時，從耳內取出，立馬就變成一根威力無窮的鐵棒。

曹雪芹描述賈寶玉含玉而生，很顯然是受了《西游記》的影響，而且這通靈寶玉比那金箍棒的來歷更為非凡、更為傳奇。

（一）出身不凡的“通靈寶玉”

通靈寶玉是女媧補天之后遺留下的一塊巨石，棄放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。石頭經過女媧煅煉，通了靈性，“因見眾石俱得補天，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，遂自怨自嘆，日夜悲號慚愧。”某天，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從這里經過。他們同情石頭的遭遇，答應將它帶入紅塵，在那富貴場中、溫柔鄉里好好享樂一番。那僧便“念咒書符，大展幻術，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，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”。而且在那美玉之上鐫刻上幾行字跡，于是，那補天之石就變成了“通靈寶玉”。

通靈寶玉又是怎么來到人間的呢？

據癩頭和尚交待，起初頑石補天未用，卻也逍遙自在，到處游玩。一日到了警幻仙子處，就被留在赤霞宮里，賜名“神瑛侍者”。他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，有一棵絳珠仙草，十分嬌娜可愛，遂日以甘露灌溉。后來“神瑛侍者”思凡入世，就投胎賈家，變成了賈寶玉，而絳珠仙草為了報答他的澆灌之恩，同入凡間，她就是林黛玉。伴隨這一段風流情緣，一干冤家紛紛投胎入世。趁此機會，癩頭和尚就將此“通靈寶玉”通過賈寶玉的嘴巴夾帶于中，讓它也去世間經歷經歷。

可以看出，這里的頑石變成了神瑛侍者，神瑛侍者投胎變成了賈寶玉。頑石、神瑛侍者、賈寶玉，三者是合而為一的。

仔細分析，又似乎存在漏洞。

那“通靈寶玉”分明就掛在賈寶玉胸前，它怎么又會是賈寶玉呢？問題還有很多，既然頑石能夠跑到太虛幻境、警幻仙子那里去游玩，它要下凡，難道就不能直接去找警幻仙子求情嗎？為何頑石偏要回到原處，再讓“一僧一道”來攜帶它去太虛幻境，“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，給他掛了號”，和一干冤家“夾帶”入世呢？這不是前后矛盾，有點莫名其妙嗎？甚至有人因此懷疑：這些邏輯混亂的敘說可能并非作者曹雪芹的原文。

《紅樓夢》又名《石頭記》，在傳說是最早版本的甲戌本《石頭記》文字中，頑石不是神瑛侍者（賈寶玉），而只是神瑛侍者下凡時夾帶的一塊玉石。這樣來解釋“通靈寶玉”的來歷，看似思路清晰，設計完整，且毫無內在矛盾。

殊不知這是對曹雪芹寫作宗旨的極大誤解。

曹雪芹以石自喻，一部《紅樓夢》就是他懷才不遇、無才補天的悲鳴。試想，如果《紅樓夢》僅僅只是一塊石頭記載的見聞，還有何積極意義？神瑛侍者又從何來？如果他不是頑石的化身，他“無才補天”的情懷從何談起？更何況一塊石頭湊什么熱鬧，非要投身到人間，它到底能夠享受到什么榮華、樂趣？故而，頑石、神瑛侍者、賈寶玉，本應該就是“三位一體”。關鍵在于“通靈”二字。

我們再來看這個頑石的神話。既然是神話，就要按照神話的邏輯去理解、思維。《淮南子》記載：“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”。頑石是經過女媧鍛煉而成的補天之石，它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，天地賦予了它神奇的魔力，它已是靈與肉的結合體。頑石的軀體在青埂峰下，而它的魂魄卻能四處游走，在赤霞宮化身為“神瑛侍者”，與那絳珠仙草演繹出一段情緣。

“瑛”指的是像玉的美石，這名字本身就透露了他就是頑石。

后來，“神瑛侍者”投胎入世，化身為賈寶玉。而那頑石的軀體當然只有借助“一僧一道”的幻術、提攜，才能點化為小小的“通靈寶玉”，成為緊隨賈寶玉的護身符，它代表著賈寶玉的靈魂。《紅樓夢》后面的敘述也證明了這點。如此分析，頑石神話自然就順理成章，并沒什么矛盾之處，而那種故意割裂頑石、神瑛侍者、賈寶玉三者關系的說法反倒顯得不倫不類了。

（二）“通靈寶玉”的神奇威力

《紅樓夢》第三回，賈寶玉、林黛玉二人初次見面，賈寶玉就有了狠命摔玉的驚人之舉。眾人嚇的一擁向前，爭去拾玉。賈母急的摟了賈寶玉道：“孽障！你生氣，要打罵人容易，何苦摔那命根子！”可見，賈府上下都視那“通靈寶玉”為神奇之物，它就是賈寶玉的“命根子”，平時眾人也象愛護生命一樣看護著這塊寶玉。

通靈寶玉時刻懸掛在賈寶玉的脖子上，形影不離。它的神奇威力在《紅樓夢》第二十五回得到了充分的體現。故事說到，一天，賈寶玉寄名的干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。既然是“干娘”，肯定是疼愛賈寶玉的。卻不料，那馬道婆心腸歹毒，錢迷心竅，經不住被陰險、狠毒的趙姨娘用五百兩銀子的“空頭支票”利誘，唆使她作法謀害鳳姐、寶玉。她們串通一氣，使用巫術，讓鳳姐、寶玉魘魔纏身，心智瘋癲發狂。不久二人便病入膏肓，奄奄一息。趙姨娘還故意派人給他們準備好了棺材，當時就氣得賈母暴跳如雷。賈府上下四處尋醫問藥，訪仙問道，眾人百般忙亂，也不見絲毫效果。

正在萬分焦急，束手無策的時候，門外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，說他們能夠消災去難。賈政連忙問他們可有符水化解邪孽？那道人笑道：“你家現有希世奇珍，如何還問我們有無符水？”賈政聽說，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“通靈寶玉”來，遞與他二人。那和尚接了過來，擎在掌上，長嘆一聲道：“青埂峰一別，展眼已過十三載矣！人世光陰，如此迅速，塵緣滿日，若似彈指！”感嘆寶玉被塵世間的榮華富貴迷惑，失去了靈性：“粉漬脂痕污寶光，綺櫳晝夜困鴛鴦。”

那和尚口中念念有詞，又摩弄一回，說了些瘋話，遞與賈政道：“此物已靈，不可褻瀆。三十三日之后，包管身安病退，復舊如初。”按照道人、和尚的吩咐，眾人將鳳姐、寶玉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，將那“通靈寶玉”懸掛在門上。王夫人親身守著，不許別個人進來。至晚間，他二人竟然漸漸醒來，感覺饑餓，開始進食。

一場災難終于慢慢散去，很顯然，正是“通靈寶玉”大展神威，趕走了妖魔。

通靈寶玉是一塊美玉，它外形鮮明瑩潔，大如雀卵，燦若明霞，閃現著五色花紋。它的正面寫有篆文：“莫失莫忘，仙壽恒昌”。這八個字，與傳說中的傳國玉璽上面的銘文“受命于天，既壽永昌”十分相像。這也象征著通靈寶玉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。《紅樓夢》第十六回，秦鐘的魂魄到了陰間，他提及“賈寶玉”的名號，那陰間的判官立刻就嚇慌了，對眾鬼說：“天下官管天下民，自古人鬼之道是相通的。”勸說眾鬼看在賈寶玉的面子上，暫且將秦鐘的魂魄放回，與賈寶玉作了最后的道別。可見少年賈寶玉連鬼神都害怕、顧忌，他的威嚴、權力正是“通靈寶玉”天生賦予他的。

（三）“通靈寶玉”最后的歸宿

鳳姐、寶玉轉危為安，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。別人還未開口，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“阿彌陀佛”。薛寶釵便回頭看了她半日，嗤的一聲笑。眾人都不會意，賈惜春道：“寶姐姐，好好的笑什么？”寶釵笑道：“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：又要講經說法，又要普渡眾生。這如今寶玉、鳳姐姐病了，又燒香還愿，賜福消災，今才好些，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。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。”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。

林黛玉是最牽掛賈寶玉的人，緣分天定，通靈寶玉與她息息相關。在眾人面前，對寶玉的關愛之情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，也難怪會被寶釵點明、笑話了。林黛玉是絳珠仙草為了報答“神瑛侍者”的澆灌之恩投胎而來，她要把一生的淚水還給頑石的化身——“神瑛侍者”，也就是賈寶玉。一旦“通靈寶玉”消失，也就意味著“神瑛侍者”離去，賈寶玉丟掉了靈魂，同時也預示著林黛玉“還淚”使命的完成、生命即將終結。

告別的時刻終于來了。第九十四回，通靈寶玉不慎丟失，賈寶玉頓時便失去了靈光。他接連好幾天不上學，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，沒心沒緒的。終日懶怠走動，說話也糊涂了。賈寶玉一日呆似一日，也不發燒，也不疼痛，只是吃不像吃，睡不像睡，說話沒有頭緒。聽說姐姐元春娘娘去世了，寶玉還是不為所動，并不回答，只管嘻嘻的笑，直是一個傻子似的。

此時，林黛玉也變得不正常起來。得知通靈寶玉丟失，她反倒歡喜。心想，那賈府流傳的“金玉姻緣”言論不是因此就不攻自破了嗎？她哪里知道，一場瞞天過海、“用薛代林”的陰謀鬧劇正在賈母、王夫人、鳳姐等人的策劃下悄悄上演。林黛玉前去看望瘋瘋癲癲的賈寶玉，“黛玉自己坐下，卻也瞅著寶玉笑。兩個人也不問好，也不說話，也無推讓，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。”（第九十六回）那場景，好不讓人心痛！之后，伴隨著賈寶玉、薛寶釵婚禮歡天喜地的鼓樂聲，林妹妹終于香消玉殞，魂歸離恨天。

那么，通靈寶玉到底丟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？第九十五回，妙玉通過“扶乩”作法，對通靈寶玉的去向進行了推測：“噫！來無跡，去無蹤，青埂峰下倚古松。欲追尋，山萬重，入我門來一笑逢。”書中交待，那通靈寶玉最終回歸到了青埂峰下。失去通靈寶玉的賈寶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著，追名逐利，茍且偷生。直到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再次現身說法，為他指點迷津，賈寶玉這才幡然醒悟，遁入空門。他和癩頭和尚、跛足道人結伴同行，來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，終于和那“通靈寶玉”再次相逢。

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，空空道人路過大荒山無稽崖，見大石上刻錄了一段故事，便受這塊石頭之托，抄錄下來，傳播世間。故而《紅樓夢》又叫《石頭記》。石頭寫字，聞所未聞，真正的書寫者，除了賈寶玉，還能是誰？

【作者簡介】劉永，四川綿陽人，現為公務員，愛好文史寫作，時有詩文發表于報刊，有《文同評傳》等書籍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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